下落

  “你问我们怎么追踪人?”
  “.......算了,动物世界的事可能你说了我也不......”
  “你很聪明,一见面就问核心问题,说明你大脑活跃,对于杨那种喜欢内在胜过外表的人,你费洛蒙指数很高。”
  “费洛蒙不是香水吗?”
  “别说蠢话,不是你的风格,我先回答你的问题,你再回答我的问题。示踪信息素,通常认为是昆虫才会分泌的化合物,也是信息、坐标化合物,昆虫的同类可以通过追踪这些化合物找到同类的踪迹。”
  王含乐一僵,不自觉抬起胳肢窝去嗅味道,这个动作赢得了对面鄙视的一瞥。
  “我们不用追踪,我们用‘分辨’,人分泌的化合物实在太多,曾经我们的一个分辨者形容一个人身上信息素的总和是“一吨屎放面前”。找到你们中某个人的踪迹,是一个分辨提炼的过程,只要进入一定范围,你们的踪迹就像空气一样无时不在,能力越强的分辨者,能分辨的范围越广,现在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能找到你了吧?”
  “......怎么感觉是提炼屎的一个过程。”她注意到靠他们最近的一桌客人脸已经绿了,便侧了侧身体,放低音量:“你们难道不会散发这些味道吗?”
  “人散发的信息素不止是味道,是多维度的信息汇总,包括你们的行为轨迹,你们受过训练的普通人,光分辨你们的行为轨迹,都能跨越森林追踪到人。再回答你一个问题,我们会“反分辨”。”
  “我知道,隐身功能,和隐形战机一个原理。”
  女郎投给她赞赏的一眼,她受宠若惊,“啊,我有个朋友是科技公司的,他们旁边就是飞设院,她常在群里吹牛逼......”
  “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。”女郎打断她,“告诉我杨的下落。”
  王含乐先没惊讶她的问题,最近找杨碟的有点多,这条鱼居然说中文了,还说得不错,反倒更值得惊讶。
  又一想,不对啊,才科普了他们高超的追踪术,转过头却来问她这个普通人:他们的同类在哪?
  “他对你们隐身了?”
  看得出人鱼很不想承认,但她还是承认了,“对,他对我们所有人隐身了,自从上次那只狐狸自残之后。”
  “谁?”
  “他妹妹,一只雪狐,杨的疯狂爱慕者之一。”意有所指的瞥了王含乐一眼,像在说,你半斤八两。
  王含乐为了听完想都想不到能在今天听到的信息,忍着没有反驳。
  “那只狐狸欲望很强,根本不像我们的同类,更像曾先生他们那种人,我从来没见过我们有同类会像她那样,对另一个同类有那么强的占有欲,为了一己私欲,绑了我们五个分辨者从大西洋追踪过来,杨拒绝她,她还割伤自己,她没死,却害我们从此以后都找不到杨的踪迹。”
  王含乐恍然大悟,几年前她房间里的缝伤现场,背后还有这么一大段狗血。
  “你们也找人‘分辨’他啊!他老妹儿能这么干,你们为什么不能?”她都替他们捉急。
  人鱼摇摇头,“动作太大,只会让杨藏得更深,狐狸的事就是教训。而且你们国家太方便隐藏了,找起来却很不方便。”
  她无声叹气,想跟对面看着高冷实际憨厚的大美女说:你们是吃了水土不服的亏。
  因为她觉得,他并不难找。
  “能问问是什么重要的事吗?”
  “我找到了他的爸爸,亲生爸爸,爸爸病了,想见他最后一面。”
  她听成了“我给他找了个爸爸”,差点把杯子的养生茶撒出去。
  “多亏你帮忙,我才能为他找到爸爸。”
  她?
  “忘了吗?你把他爸爸的联系方式转发给Monkey。”
  王含乐瞬间在心里骂了野猴子x10,可以啊,让他转给他野哥,他却拿去借花献佛,这死猴子的立场从来都没站在她这边,尽管她对他又供吃又供住,还免费传授敛财之道。
  面上却毫无波澜,“哦。”
  人鱼坐不住了,“那你现在能找到杨吗?”
  “为什么我能?他有手有脚跑起来一阵风,追不上,没治了。”顿了顿,“我指我腿脚不便没治了,不是指他爸没治。”
  “他爸爸确实没治了,所以一定要让他见到最后一面。”话锋一转,“这些年我有时间就会来你的国家,熟悉你们的环境,想:我要是他,我为什么会来这里?最初我以为他是想.....你们有个词叫‘落叶归根’对吧?我以为他是想回家,但我渐渐发现,可能不是。”
  王含乐挑起眉,一点都不意外。
  “他是来找你的。”
  “噗——”
  周围的人回头,她已忙不迭擦桌子,人鱼轻巧挪回闪避到一边的身形,眼神控诉:卫生堪忧。
  “拜托你们,行行好,我亲自问过他,并没有!我觉得你们可以把这种回到出生地开展新生活的行为叫做:寻找归属感。但绝不是为了任何人,他并不想以前认识的人去打扰......”
  “你果然能找到他!”人鱼眼睛都亮了,光彩夺目闪瞎狗眼。
  对面的死鱼眼珠子无奈地按住上半张脸,“我先问你,你帮他找了三年爸爸?”
  “三年零八个月前就找到了。”
  “哦......”看着姑娘美丽执着的脸,王含乐心想,某人真是好福气啊,“我只知道他在海市,我有他一个朋友的电话,我来替你问问......”
  不知为何,她发了会儿呆,等回过神,发现手机拨出去的号码已经接通十五秒。
  “喂?”
  她尴尬地凑近话筒,“你、你好,是这样,杨碟的女朋友现在在这里,她想知道怎么联系上杨,她有急事找他。”
  那边沉默了会儿,似乎是琢磨她这边是个什么混乱情况,默了半晌还是声音低沉地回道:“你要不拉黑他,说不定还能找到人。一个月前他申请的调离下来了,他去了别的医院,我们学校合作的医院在全国各地有30多家,你不怕费事,可以一家家挨着找......”
  “拉黑?”人鱼狐疑地看着她。
  她尴尬笑,正要说什么,按了免提摆中间的手机被一只涂着鲜红指甲的手抓走。
  “请你立即,马上,立刻,告诉我杨在哪里!......不说?你为什么要私藏你的同性朋友的联系方式?......不可能!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,没有任何人能比得过他.......你想霸占他?他不是你的!.....”
  然后手机甩给目瞪口呆的王含乐,气呼呼说:“他要跟你说话。”
  “......啥玩意儿.....”王含乐傻傻把按了免提的手机贴到耳边,听到那边男声也气喘吁吁:“我跟你说,刚那女的说不听,我不跟她说。我没有杨碟的电话,一个人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下落,他会让他的联系方式路人皆知?不讲道理!我很忙,你俩一个拉黑他,一个羞辱他的朋友我,都不是好货色,再见!”
  她当机立断藏起手机,她已看出人鱼对男人有很明显地敌对情绪,突然从静默跳到爆炸边缘徘徊,周围坐着不少男客人,目光都落在人鱼身上,而王含乐看来,却是这些男人找死。
  “看什么看?这店又没卖满汉全席,一个个吃这么久,还要不要老板翻台啊?”她口水暴溅地把周围的视线挨着挡回去。
  回头继续安抚暴躁人鱼:“蔡美丽,我很佩服你的坚持,你为了你喜欢的人,来找你的情敌——这不是一般女孩子可以做到的,正因为我佩服你,所以你先听我说,当年你们来我家,我把他父亲的手机号放在我书桌上,他是知道的。”
  人鱼坐下来,重新翘起长腿,眼神示意:然后呢?
  王含乐眼前浮现去年十一月在路边饭馆,她问他几岁出国的,他神情非常平静,但微微延迟了才回答她。
  “你想过没,他真的想见他父亲吗?他有地址,有电话,还有你说的追踪手段,要想见,这几年他早就见了......”
  “我懂了。”人鱼打断她,“不管他愿不愿意,他需要知道,他爸爸现在病得很重,你们有句古话叫做:父子没有隔夜仇,我不相信杨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。”
  东亚,孝悌文化是共通的。
  “你出生在越国?”
  “是。”人鱼昂起下巴,“我的家人在我六岁时把我卖给了美国人,我不但不恨他们,我还感谢他们,要不是他们为我做出选择,我就会和我们国家很多女人一样,天天很累很累,回家还要被男人打,可我不是,只有我打男人,我骑男人,凡是不问我愿意不愿意就碰我的,我也会让他们得到一生难忘的下场,这一切都得谢谢我家人当初的决定。”
  ......错了,不是大东亚孝悌文化圈,是大东亚女性复仇者联盟。
  “你和你父母和解了?”其实她想说,你确定要用这个角度去开解别人父子?
  “他们死了。”人鱼的脸上出现遗憾的表情。
  “我听见好几次......你叫杨碟的爸爸为爸爸?”
  美丽女郎不置可否。
  她心中“咯登”一下,这条鱼该不会......她知道,他们这类人有可能对特定的普通人产生不可解绑的执着感情,这种感情就是韩宗麒对他妻子,阿车对她的趋势。
  思索间,人鱼抬起手腕看表,“刚才你对我说的话,有告诉过别人吗?Snow  White,有对她说吗?”
  “啥逼玩意儿?”
  “呵,东北话,你又学了新的小语种?不要炫耀你的语言天赋,我不会输给你的。”人鱼站起来,用下巴对她说:“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,你是想私占杨,不想他去他父亲身边,容不得别人占有他一分一毫。”
  “???”
  “你一点有用信息都没提供,但我还是要提醒你,小心Snow  White,另外你们调的mojito太难喝了,非常拙劣与不专业,建议你好好改进。”
  人一阵风来去后,好半天,她还坐在原位消化人鱼带来的信息。
  回到店里,她想起什么,问店员:“我们有卖酒精饮料吗?”
  “没呢,我们又没资质。”
  她正在疑惑,就听后厨二厨子在吼:“靠,谁把冰箱里那瓶开封半个月的老北京酸梅汤端出去了?发酵了好吗!”
  “.......”
  他们都认为王含乐有他们想找的人的下落,只有王含乐自己知道,她没有的。
  她对待杨碟的联系方式是见一个删一个,见一对拉黑一双。
  根本不给他留一点念想。
  接受“得不到”这一事实需要阅历,她这时总会庆幸自己而立之年的阅历,深谙接受的窍门就是:不要抱有一丝念想。
  不仅掐自己的念想,也掐别人的。
  爹快死了又怎样?
  扪心自问,王含乐想自己爹快死了她会怎样?
  她会想,遗产都分给弟弟了,不柔顺的女儿自生自灭之路木已成舟,她爹眼中的人间正道成真,她爹是死而无憾含笑九泉的。
  将心比心,祝愿那漂亮大宝贝也能不被他人动摇,如她这般想得开。
  医生打电话来,通知王含乐去医院复查。
  头天订车票,早上6点起床,一个半小时公交,两个小时高铁,再是一个半小时到达红工市的医院,她非常抗拒长途跋涉舟车劳顿每三个月一次的复检。
  但推三阻四非常不配合好像命不是自己的病人,这次非常配合。
  “这次怎么这么积极?”容光焕发头顶光亮五十像四十的医生问她,“不是说能健身就代表不用检查吗?不是说能吃能睡就代表康复吗?”
  “呵呵。”她尬笑,“最近一个朋友的父亲突然重病,我......”
  “见识生命无常了。”医生了然,看她恹恹的,以为她体力不支,还从桌下抽屉里拿了一个大苹果给她。
  听心音,抽血,彩超,检查很快,就是排队很慢。
  “叫早点来不早点来,人多也得等,就在红工市,跨城也要不到一个小时,起不来是吧?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想的,得了心脏病还敢熬夜。”
  她没告诉医生,她是邻市跋山涉水来的,医生要是知道她长途跋涉,可能会怕她路上出事而转手把她病例丢出去。
  她想,她大不了就死在杨碟的出生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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